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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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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一田。塤篪和公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

多少爭財竟產,同根何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說如今一藏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懦教育十一經、六經、五經,釋教育諸品《大藏金經》,道教育《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干言万語,看來都是贅瘋。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弟”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 “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气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么爾我?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几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极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极是長久的了。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于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析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坏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干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家私”。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弟”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說心中刺,惡人听說耳邊風。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干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后,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店,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頭子搖著頭,說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督你心,督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持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無事,繞庄闊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女子同著一個自發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撈,頗有几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續羅;點景野花,美丰收不須釵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己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自篱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庄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妄,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庄的訪得的實了,就与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儿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己久,上面并無人拘管。嫁得成時,丰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听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儿子阻擋,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親。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自發,一個綠鬢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凄楚,一個暗地惊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個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一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与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后夫妻兩口儿議論道: “這老人武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干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里,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為家門之站。還有一件,那少婦蹋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一西四的畜開;又撤嬌撤痴,要漢子制辦衣飾与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气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体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儿,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妄半婢,叫聲姨姐,后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气。”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气,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一,一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儿出來,舉家大惊!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貿窖盈門。倪太守開筵管持,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儿一朝,就當個湯講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气不衰,乃上壽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后又說道: “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里來的雜种,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儿周歲,整備做萃盤故事。里親外眷,又來作貿。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陷著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乎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后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儿成人長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討針線;今日与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怜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里教孫儿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与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學讀書,到要儿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后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儿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儿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几日,只听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猶可,听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儿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种,与他說也沒干,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气,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几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几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听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与你做個執照。梅氏若愿嫁人,听從其便;倘肯守著儿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兩口,异日把什么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武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儿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后,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气吃。”梅氏道:“說那里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儿,怎割舍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与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儿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個賢明有間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日無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里問安。直等嗚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几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繼只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只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几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儿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后園一間雜屋內栖身。只与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几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与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与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愿賣身來做衣服与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么!”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万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儿,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与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里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惊,問弛:“來做甚么?”善述道:“我是個紹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 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听說“家私”二宇,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數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体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縱有万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躥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儿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儿,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与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訓,打得你好!”口里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沖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几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 “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話,誠恐日后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儿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干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錢。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憑分析,同孩儿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几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只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庄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舖。喚庄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育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簿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儿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儿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与我行樂園一軸。再一囑咐: ‘其中含藏啞謎,直持賢明有間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園在那里?快取來与孩儿一看。”梅氏開了箱儿,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庄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自發,畫得丰采如生。怀中抱著嬰儿,一只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伙村人搶著豬羊大禮,祭賽關圣。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愿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毒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并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淳出一個尸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与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几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听信一面之詞,將小人間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一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万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己嫁人了。’ 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几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 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愿將身許嫁小人,准析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里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与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一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膝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趙裁?必是乎昔間与他妻子有好,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放縱。以后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与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听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与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与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与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后因尸骸淳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持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公分,督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學与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園去告訴,更持何時?”母子商議己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儿子,帶了軸儿,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儿,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乎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持我進衙細看。”正是: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只因嫠婦孤儿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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