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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酒吧在鲍山,距离海菲尔德路的老足球场步行十分钟路程。他记得那里是个繁华的商业区,银行、邮局和商铺之类遍布其中。有个图书馆。如今商业萎缩了一半左右,多数开张的商铺都是慈善门店。这个地区已经衰败破落,和他目前为止见过的其他城市类似。

他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克里夫和另外三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阿拉明塔坐在最里面,正在用一部黑色的大屏手机发信息。

克里夫脸上洋溢着夸张的笑容,挥手示意让他过去。

“明蒂说你有你的事。你以为当时是在约会。我们两个误会了。”

保罗说,“第一晚还是别油嘴滑舌了。”

克里夫装作没听见,又说,“坐下,放松点,”他和桌上的其他人点了点头,“他们是荷兰、加里和泰山。你猜猜他们谁是谁。”

“少来这套,没时间跟你磨。”

“喂,别这样嘛,我想认识你。你之前是很让我意外,不过后来我觉得很喜欢你这人。护花使者。”

阿拉明塔抬眼看过来,“嘿。”

克里夫看了她一眼,耸了耸肩。

“她不喜欢那样,不喜欢被当成小女人。我没责怪她的意思。你见过她穿着围裙站在水槽旁刷盘子洗碗的架势吗?”他脸上堆着笑,像是在等待保罗回答,目光中透出一丝得意,好像让保罗措手不及能让他自己很开心。

保罗扫了一眼其他人。一个高个子,坐着也能看出很高,瘦黑脸,大耳朵。保罗从体格上判断可能是泰山。 灯芯绒外套下面一件彩色T恤,像是七十年代乐队帮工。坐在中间那人黄头发白皮肤,方脸阔庭,粉嘴厚唇,胸部有点肉,没有泰山高,可也不矮,黄头发和白皮肤说明他可能就是荷兰,可能也有荷兰血统。

那第三个人应该就是加里了。他是个子最小的一个,目光中有点紧张不安,余怒难消,好像这世上就没他喜欢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个啤酒杯垫,折来叠去,慢慢撕成细条,看都不用看,像是生来的习惯。他穿着绿色翻领毛衣,上面印着白色图案。

他们三个都不到三十岁,面有菜色,是那种宅在家里一周走不了半里路的人。

保罗叹了口气,又是他不想看见的三流小混混。看着这帮死鱼眼睛,脑壳空空一无所知,放荡形骸荒淫无度的可怜虫们,他想,他怎么又混到这了?

见鬼,阿拉明塔又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

克里夫看见他环顾这三人。他抬起下巴,吸引保罗的注意。

“知道谁是谁了?”他问,“拉把椅子过来坐,我们聊聊。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和我们这些人说。明蒂说你是做保险的。我很支持。大家都需要工作。我需要工作,他们三个天才都需要工作。只有你找到了工作,所以你可以给我们讲讲经验。”

保罗从另一张桌子拉过把椅子,在离其他人远点的位置坐下,不想与他们为伍。

他对克里夫说,“我现在记起你了,还有你的名字。你叫克里夫·艾略特。你的胡子糊弄了我。你我曾上过同一所学校—卡卢顿堡中学。你比我低几年级,不过你臭名昭昭。我有次看到你在操场上打人。那是我在学校见过除了摔跤之外唯一一次真动拳脚。”

克里夫垮在椅子里,笑看着他的同伴,像是在说,早说过我不好惹的。

“斯特里,就是嘛,我就说我认识你,看,没错吧?你是橄榄球队的边锋还是什么,很卖力。可我们一次也没赢过。真是垃圾。他们十年前拆掉了学校,你知道吗?新建了一所学院。”

“那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该死,你不是关心我,你是想探听这里发生的事吧。”

“老朋友叙旧总是要的。”

克里夫笑着,看着他的人,朝着保罗举了个大拇指。

“看到了吧?我说过的。他很棒,对吧?我说得没错吧?”

保罗说,“什么没错?”

克里夫往桌前靠了靠,“我和这些落魄鬼们说过,可以信赖你。之前在咖啡厅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不会打退堂鼓。要是当时我不走就会被你扔出去。要卖保险的话,你不会比我能忽悠人,不过我也不是卖保险的。”

“真的?”

克里夫没回答。“你从学校出来干什么去了?我在城里再没见到过你,你干什么去了?”

保罗犹豫了,他注意到身处之所、其他酒徒,还有从另一个包间喇叭里传来的音乐声。他意识到为了让人听到他在喊着说话。他又一次问自己,来这儿干什么—那么渴望结识别人,甚至要和克里夫还有他手下那些游手好闲之徒鬼扯?

他看到阿拉明塔已经放下手机,目光越过面前的红酒,朝他看过来。她在这里又是什么角色?她之前约他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邀克里夫过来?还是他碰巧也在这儿?

他突然感到心力交瘁,愚蠢至极,没精力再和克里夫之类周旋。或许无所顾虑,听之任之更好些?

再一想,或许不妥。

他说,“我出国了,到处乱逛,见见世面。回到伦敦找工作,干了保险这行。”

“那你回这儿做什么?”

“私人原因。”

克里夫又笑了,“被老婆撵出来了?”

“我没结婚。”

“那就是……家里的事。老爸或老妈咽气了。”

保罗没说话。

克里夫说,“猜对了,是吧?你回来是埋人来了。”

保罗清了清喉咙。

“不是叙旧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那光辉事业怎么样了?”

克里夫摊开手,耸了耸肩,“和当局有点小摩擦。干啥都干不长。这干干,那干干。就和这帮老伙在这了。我喜欢叫他们‘研究员’。”

“得了吧,克里夫,”加里说道。

保罗意识到这是除了克里夫外第一个开口说话的。

克里夫接着说,“别以为我是单纯的小羔羊。是不很意外我这么说?没必要,我是装了一会‘等候女皇陛下发落’的乖乖羊。我现在在诚实坦白地和你说话。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做作很恶心。”

“可你的经验让你没办法诚实。”

克里夫又咧开嘴笑了。

“要是让我摔倒撞坏了鼻子,我就不知道什么叫诚实了。”

“我们都得想办法活下去。”

“和我想的一样,”克里夫说。他又赞赏地看了眼保罗,“这么说你是为葬礼回来的。我猜是二老都已过世,要不你就得在家安慰另一个了。不会在这和我们这些混球鬼混了。或许你得处理遗嘱、卖房子,扔掉旧衣服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几年前我就这么干的。我老爸和老妈抽烟抽太多当了短命鬼,都是他们自找的。俩人一天都能抽五十根。我就差给他们把铁锹,让他们自己挖坑了。”

保罗后靠到椅背上,看了看阿拉明塔。她又在发信息了。

他说,“这里都挺好,可我不知道我来这儿干嘛。”

克里夫耸了耸肩,“我知道,你以为是和明蒂情意缠绵来了,却发现要和四个混混待着。就那个电视节目,就什么来着?”—看向他手下,想有人帮他接上,他们却都瞪着眼无动于衷—“‘龙穴’。你要卖东西给我们,可我们不想买。”

“我没卖东西。”

“哦,我想你有卖。听着,我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你说话和做事不搭调。你告诉明蒂你是做保险的,可你却像个警察一样找上我。那么自信,炫出你的肌肉。让我觉得—你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打的什么主意?你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

阿拉明塔站起身来,把手机放在一旁,整了下裙子前摆。保罗再次看到她苗条的臀部和平坦的小腹。

克里夫抬眼看了她一下,说,“大卫还好吗?”

她从椅子后面拿起一个奶油色的手包,回答道,“有点生我的气了,有几天没理他了。”

“晾一晾他,亲爱的。男人都一样,”转向保罗,“对吧?给点阳光就想灿烂。说明蒂的男朋友呢,你可能正想知道。看吧,馋腥的猫不只你一只。”

保罗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去,对阿拉明塔说,“我得去上洗手间了,顺便送你到门口吧。”

“挺会搭讪的,不过不必了,再见。”

她看都没看从他面前走过,淡淡的香水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转身跟着她,穿梭在男男女女约会的桌间,引起一片侧目。

他拉住她的手臂,喊她“明蒂。”

她转过身,两眼空洞无神,“你他妈别碰我。”

他放开手。“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和那帮衰人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她目光柔和下来。“我很抱歉你来的时候他们也在。”

“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总烦你?”

她注视着他,“可能和你的目的一样。”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保罗看着她开门出去了。他摇了摇头,向厕所走去。他觉得自己像在拍电影,剧情看不透,角色看不透,一片混沌。

后来他意识到当时就该转身离开,全速驶离那个酒吧。

他正拉拉锁的时候,泰山和加里进来了—那个大高个比保罗预想的还要高,猫着腰进来后关上门,靠在门上,加里吹着口哨到处找蹲坑。

保罗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揪了块纸巾擦了擦,心里猜测着他们要干什么。没什么大不了,酒吧也不那么乱,可能就是聊聊,想摸清底细。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在监视下只身调查摸底。

他对加里说,“他是泰山,你是珍妮?”

加里回头看看泰山—看了吧,我怎么和你说的?然后他一根手指指向保罗。

“祸从口出,常犯吧?自己控制不住。我们还说呢,我和泰山,我们说你的嘴巴是你的死穴,迟早有一天会送了你的小命。对吧,泰山?”

泰山点了下头,双臂交叉以示强调,他动作很慢,好像没睡醒的样子。保罗觉得他力气虽大但不够敏捷。只要别让他近身,放倒他应该不难。

加里比保罗块头小,是那种肤色黯淡爱搞小动作,让人防不胜防的人,最好别信他会在背后保护你,或许永远都不该把后方暴露给他。

保罗说,“这里太臭了。我们出去聊?”

“没和你聊天,”加里说,“是给你做个……你们怎么说来着,做个榜样。”

“什么榜样?”

“做事情的榜样。我们和你的关系。你要想和明蒂好,就得守规矩。”

泰山补充,“还得听话。”

“意思是我和谁说话还得你们同意才行?你们觉得可能吗?我也不那么喜欢她。我不喜欢黄发妞。”

加里大笑着又转过脸去看着泰山。

“放心吧,她其实不是黄头发,对吧?”

泰山说,“不是,原本不是。”加里一听又笑起来,他们俩之间好像有点私密的笑话。

保罗说,“我们有没有完?”

“没完,”加里说,“我们没完。谁派你来的?”

“你什么意思?”

“你干保险的。你老板是谁?”

保罗直盯着加里的双眼,“不关你的事。”

“是,我猜你会这么说。事实上,克里夫想从你自己嘴里听到你是谁。”

“不然呢?”

“不知道,他没和我说。”

“他知道又能怎么样?我工作的公司在伦敦。”

“所以告诉我们也无妨,对吧?”他半转身看向保罗,目光狡黠,“我觉得他可能想让你入伙干什么事。”

“我不答应。”

“对,也是意料之中。所以我们给你准备了点甜头。”

他们带他出来回到酒吧的时候,克里夫正在通电话,他抬手拦住不让他们坐下。加里抓住保罗胳膊,保罗挣脱开,也没坐下,就一直等着克里夫通完电话,用食指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保罗听着加里给克里夫讲完厕所里发生的事,他不会说出他老板是谁,也没兴趣入克里夫乱七八糟的伙。克里夫边听边点头,撅起嘴好像在慎重其事地考虑。然后他指了指保罗先前坐过的椅子,泰山压着保罗的肩膀把他推坐到那把椅子里。

保罗想知道酒吧里其他人对此如何看待—可能他们没看到,或者已经对克里夫和他手下的举动习以为常,不予理会了。或许在这酒吧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每天都有砸酒瓶子歪歪咧咧喊打喊杀。

保罗对此也没什么不适应。他在伦敦河南那段日子,见惯了各种人都不屑于踩死的“蚂蚁臭虫”。一次他穿着警服和两个警局的同事一起办案的时候都能遭人袭击:他们当时追捕的疑犯名叫特瑞·詹姆斯,是个争强好胜的家伙,知道自己跑不了,还想拉几个警察垫背。保罗那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傻子才等着看谈判结果如何,罪犯能不能冷静下来。等就失了先机,你就输了。他当时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付出了休假三周恢复破损耳膜还留下了后遗症的代价。

克里夫说,“我不知道你做哪一行的,但肯定不是干保险的。看你这样,这坐姿,这眼神,想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那你说说看,十分看你能得几分。”

“你和这帮人无聊至极。弄不到钱—或者勉强弄到点—想有个人让你欺负欺负,戏弄戏弄。你觉得我对阿拉明塔有意思,就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了。觉得好像我想待在这儿就得像那“玩笑三男孩”一样听你摆布。”

“有件有意思的事:我爹六十年代就认识特瑞·霍尔他爹,你知道不?我从没见过他。不管怎么说,十分你得了八分,不错的新手。”

“我漏了酗酒无度和蓄意自杀,对吧?”

“让你说中了,我死过一回。是车祸。有个蠢货在苏埃尔高速上跨过白线直接就朝我撞过来,就在德文郡酒吧出口那边,你知道那地方吧?断了好几根骨头,伤了肝,除此之外一切还好。时常犯头疼。不过当时我体无完肤,躺在那辆车里,我想到了死亡。想救护车能不能及时赶到,我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不疼,也没什么感觉,可能是休克了。从那开始我就对死亡很感兴趣,人真正要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会疼吗,是双手紧握挣扎而死,还是像睡着一样毫无痛苦?最后结果是,我不再惧怕死亡了。我不想死,可我敢拼。我在里面的时候成天胡言乱语,就想看看他们怎么才敢打我。可他们从来不敢。他们肯定是见我不怕他们,随我乱说。”

“你挺健谈,挺有意思。”

“我也有风光的时候,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问你个问题,我的朋友,你有没有兴趣捞点外快,来点快钱?”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保罗心想。整件事是,克里夫没先交底,而是步步逼近不断试探。

克里夫说,“你不说话,我没听到你说话。我又不会心灵感应,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长话短说,让克里夫来点直接的。

“什么都不用你做。只是运用你的专业判断力,看点东西,给点意见。保险推销员的意见。”

“那也得我是保险推销员。”

“就这样,有点像是考试,对吧?”

“有工资拿吗?”

“我没说过有吗?多少待定。”

保罗看看泰山和加里,他们正用他们的死鱼眼盯着他。他想到他从厕所出来就没再见过荷兰—这一点他不会漏掉。

克里夫拿起手机。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房间里的焦点马上转移了,就好像保罗已经走了。泰山和加里开始交谈起来,克里夫划着看手机信息,目光掠过他们,带着赌徒一般的猜测意味。

保罗站起来向外走,边走边想,是不是自己也像荷兰一样,走了也没人注意。

淤泥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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