Читать книгу 主妇˙流氓˙无产者 - Su Fu - Страница 12
Оглавление日記 |
三則 |
2007-10-23 晴
天兒是真冷了吧。儘管沒出門,可窗上的水汽讓人感覺到了那種冷。它們一直到午飯後也沒散去,在玻璃底端集聚成一條頑強的陣線,似乎抱著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的信念,等候著來自夜晚的救援,結集力量,重整旗鼓。外面看起來風挺大,院子裏的花草在各自的地盤上一氣兒地亂搖,一定搖得腰酸背疼的了。
吃午飯的時候,Kai研究著一份中文報紙上的機票廣告,說他們的起價為什麼不是用「什麼什麼起」表示,而是按德文的寫法,用「ab什麼什麼」呢?我說,他們可能認為,這麼表示的話,連不認識中文的人也能猜到他們說的是什麼吧?可是,不認識中文的人為什麼要買中文報紙呢?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呢?可見,這類的廣告設計存在著邏輯上的誤區。當然,日常生活中存在邏輯錯誤的事情俯拾皆是,祇是沒什麼人真正在意、又或者沒什麼人願意費那個腦子去在意罷了。
前幾天和Kai一起去他朋友Karl的書店取回他訂的叢書中最新出版的一種,書名叫做Overthrow: America’s Century of Regime Change from Hawaii to Iraq,硬卡的封套上特意設計了幾個與書的內容相關聯的象徵性彈孔作為招徠,映襯著內裏封皮上的紅色,看上去讓人產生從裏往外冒血的幻覺。這本書我們上次在法蘭克福書展上就已經看到了,當時我說,為什麼這個設計師就沒想到書這種東西除了可以作為擺設來增加家居的書卷氛圍之外,它的主要功能卻並不是供人遠距離觀摩欣賞,而在於供人與之近距離耳鬢廝磨交互感應呢?時間長了,抽來抽去次數多了,封面的紙漿磨起了毛,這些個特意設計出來的小孔,就不再容易讓人覺察得出它們作為藝術設計的高雅身份,而多半會被人當作書的主人行為粗魯、不懂珍惜出版物的明證了吧?
這套叢書Kai已經訂了很長一段時間。加上他不時地從舊書店裏零打碎敲搜羅回一些從前漏訂了的,如今這些書在書架上已經頗有點兒大戶兒的味道了。原來的編者對他們所選出版物的風格和內容一直都很講究,每月推出一種新書,從封面圖案設計紙材質地選擇,到正文排版、字體色彩搭配等等方面都顯得眼光獨到別出心裁,整體上透著一股子雍容華貴又沉著內斂的雅氣。可他們今年的出版物卻逐漸讓人有了一種勉力撐持的感覺,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日漸冷清的大觀園,以及扯了絲絨窗簾來做外出禮服的斯葛麗。Kai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叢書編輯人事上的變動。而我所想到的,卻是有沒有必要近似愚忠地續訂這套叢書。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邏輯推理實際上都是極為簡單的。最重要的,是要將事情一件一件理清楚,不要混為一談就好。「可不可以等到年底再說呢?」Kai一向都屬於做事不當機立斷的人,喜歡感情用事。
歐洲人大概多半有這種毛病吧?經常在路上遇到一些在路邊上晃蕩、拿不定主意什麼時候過馬路的人,小鎮上尤其常見。所以,即便在禮拜天下午遇到那些個休完假歸隊、一身俐落軍服的小帥兵們,我也忍不住想像他們在列隊報到的時候糊裏糊塗拎不清的樣子。真弄不懂德國怎麼會出了那麼多邏輯嚴謹的哲學家。
還是說回中文報紙吧。在德國可以買到的中文報紙種類其實不少,可在內容的豐富性方面就顯得有些不盡人意了,甚至都不敢跟香港免費派發的《730》相比。那天在書展外面的古籍書攤上流連了一陣兒之後,正準備進會場,一個看上去體面大方的中年女士走過來遞給我兩份中文報紙。因為都是中國人,我們便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她說這種報紙在美加和一些其他國家都是日報,香港也買得到的,在歐洲祇發行週報。在香港買不買得到這種報紙就不管它了,可它在歐洲祇能發行週報這一事實,卻讓人不敢對在歐洲經營中文這件事過分樂觀。
文化這東西,不是你說你具有五千年悠久歷史就能輕易佔領人家地盤的。人家並不是不尊重歷史,並不是不憧憬古老文化淵源。這兒的年輕人衣服上印些個他們自己也不大懂的漢字也是一件潮得不得了並越來越潮的事情,甚至還有人在臥室客廳的牆面寫上「和」、「愛」、「家」、「晚安」等這些個漢字,且是正兒八經弄清楚了意思的。姑勿論美學品味如何,這起碼能體現一種心理取向。但問題是,他們社會中佔比重相當大的一部分人,都在近乎執拗地腳踏實地於他們自己所經營的文化產品,包括課題研究,同時也對他們的文化現狀抱著書呆子氣十足的依戀情結和自滿情結。他們沒有發展中國家的人通常想一口吃成個胖子的那種激進和浮躁。和他們相比,我族人大概是危機感太重吧。就比如我自己,來德國之前,腦子裏一直揮之不去的,是《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的臺詞,「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想必潛意識裏老擔心著會餓肚子。所以,即便是想著文化推廣,也是琢磨著如何通過文化推廣來掏人家口袋裏的銀角子,令文化也變得不那麼理直氣壯,不那麼光明正大地純粹了。好事兒全壞在了錢上。
那天在Karl的書店裏另外買了兩本作為生日禮物送人的書。因為他們店裏包書的紙是金色和深藍色雙面的,所以,Karl讓我挑一面作為主色。由於深藍色在中國人(尤其是香港人)的概念中陰氣太重,我自然習慣地選擇了金色。估計用金色代表的富麗來表達生日祝願總歸不會錯得太遠的。誰知Karl聽了我一番陰界陽界鬼火神燈之類的瞎侃之後,卻對我的選擇表示驚訝。「鬼不是很好的嗎?」他說。顯然,對於鬼神的認識,東西方存在文化上的差異。我覺得沒必要辯駁。Karl是個神學博士,估計在這方面他比較有發言權。事實上,我自己對鬼呀怪的也真沒什麼偏見。可送禮嘛,不總得圖個吉利嘛。Karl對「吉利」這一概念卻似乎也有些不以為然。臨了,他沒忘了補充說,來書店尋找代表通常意義上富裕和華麗的東西,則顯然是來錯了地方了。說的時候,幾乎有些難以掩飾的驕傲,又似乎有一點點挑戰意味。可向誰挑戰呢?我想,他真的為他自己所從事的行當感到自豪呢。
因為有人生日,所以那天Kai的媽媽在家裏播放了一個五十年代錄製的家庭小電影。由於影片裏的人和事跟我都沒多大關係,我的全部注意力也就集中在了街道建築物和人們的穿著上。電影是無聲的,圖像動作卻十分清晰。我起初覺得那大概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拍的吧,可馬上又從人們的時裝風格上意識到自己這一判斷的謬誤。除了牧師是個光頭以外,所有紳士都帶著禮帽。女士們的衣著並不花哨,裁剪卻十分得體、莊重。小孩子們穿的衣服多半看上去都有些窄小,估計當時流行的就是那個樣子。孩子們要麼圍著五花八門的玩具忙個不停,要麼正襟危坐地在餐桌旁吃蛋糕,總是成群結隊的。Kai告訴我說那是五十年代,我忍不住暗自驚訝,驚訝於他們是以怎樣的一種速度從戰爭的廢墟中站起來的。從影片中,我完全看不出絲毫戰爭留下的痕跡。這大概就是他們民族的文化吧。儘管他們的思維方式有些繞,因而表現不夠靈活、甚至過於呆板。但他們是實幹的。很難想像全球化發展帶給他們的會是怎樣的一種變化。不知道為什麼,我預期那會是一種痛苦。我似乎能體會到他們所感受到的那種痛苦。
2007-10-25 陰
昨夜裏Kai一直吭吭吭地咳個不停,直到夜在Nat King Cole的歌聲中漸漸沉寂下去,祇留下電腦繼續運作所發出的輕微交流聲,直到陰沉沉的天,被率直無邪的鬧鈴吵醒。
Kai有開著音樂睡覺的習慣。事實上,祇要他在,音樂幾乎是24小時沒日沒夜響著的。我估計祇要是音樂,都一股腦地成為了他潛意識的一部分,所以他從來都不會覺得煩。不時地,我會向他提出嚴正抗議,因為有些音樂嘶聲裂肺的,野獸特質過分飛揚跋扈,又或是鬼魅陰森、神經意像過分淩亂不堪。但我同時也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從沒幻想過他會因為我的抗議而把音樂停下來,頂多重新編輯一下播放次序罷了。
大概是好幾年前,我就以調侃中不無輕蔑鄙薄的口吻,對他這種過份追求標新立異過份獵奇、而以至於顯得毫無風格甚至品位幼稚的音樂收藏方式表明過我的立場。由於西方人的動力作用系統通常需要多幾個步驟才能找到預期的作用點,他當時的態度儘管算不得不屑一顧,但起碼也是不以為然的。當然,我不得不承認,在他的收藏中,確實也有不少屬於藝術造詣十分出類拔萃的作品,包括一些社會學研究價值極高的部落音樂和另類作品。還有一些是諧趣幽默、在讓人噴飯的同時激發深層思考的類型,哲學味道很濃。但是,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姑息養奸,讓自己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無辜地遭受混進革命隊伍的鬼哭狼嚎刺耳鑽心的噪音襲擊呢?
德國人吧,固執歸固執,反應也不屬於讓人另眼相看地快,(畢竟這是個沉……思的民族嘛),可一旦他們意識到、覺悟到了什麼,他們是會著手慢……慢改的。就像當初美國人在矽谷群集了全球的IT精英,刷刷刷地就以他們所創造的科技和財富令世人矚目。德國人呢,在美國人創造了矽谷神話十五年之後,才終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從夢中醒過來,開始制定招攬IT優才的移民政策,但同時卻又從肥肥地糾集著一團自大勢力的腦子裏擠出這樣那樣的條款來,多方制肘,以致計畫實行得磕磕絆絆效果遠離預期,這才進一步覺醒到,這真是到了一個全球化時代,真正有本事的人滿世界轉悠,沒人會待見你德國人盲目的優越感。
好了,言歸正傳,從音樂扯到了IT,其實祇想用一個例子說明德國人對事物認知所固有的拖遝步驟和遲緩態勢。在這幾年裏,憑良心說,被Kai痛下決心剷除掉的那些讓人糟心的音樂絕對不在少數。其實,這些個祇能與拿著把鐵勺子在鋼精鍋上亂刮的聲音相提並論的東西,在他的心目中也並沒有多高的地位。但問題的癥結在於,要讓他扔點兒什麼東西,就幾乎跟當年遊說他去服兵役一樣難。你要損他,說他的收藏沒有格調,他表面上不會跟你急,但卻會變著法子讓你自己過會子就乖乖地去他跟前把你的評語撥亂反正過來。畢竟,他知道我是一向處事客觀公道的——天平座的典型特質。我們對任何事物都不能抱一棍子打死的態度不是嗎。看問題要看主流。總不能老是得理不饒人哪。適當的、適時的妥協,是必要的。
昨天,他突然鄭重其事地問我,在他所收藏的音樂中,令人實在受不了的垃圾作品大概佔多大比重。由於「垃圾」這個說法過份直白、社會政治敏感度太強,所以我以為他又想引發什麼哲學高論,因而小心翼翼地說出了一個十分保守的百分點。誰知他卻一臉正色地說,以後祇要我在播放某段音樂的時候說出這個百分點,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它收拾掉。
這可是令人萬萬意想不到的。幸福來得太快,讓人猝不及防。我該不該表現出輕微的雀躍呢?在外人看來,他一定算得上是既敦厚老實又溫柔體貼的了吧。可我是多麼不容易糊弄的人哪!估計他這麼做多半是出於迫不得已。祇有我才知道,他的那老爺電腦除了2GB的手指還留有些許的空位之外,兩個硬碟加一個U盤共160GB記憶體全叫他的音樂給塞得滿滿堂堂的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辦法給他作磁碟重整,但顯然已經病入膏肓,整無可整。咱中國的兵法不還講究個丟卒保車嘛。他再不當機立斷,以後可就連上網都玄乎了。現如今有個便當的互聯網不用,不是存心給自己找繞嘛!幻化抽象的精神生活沒了堅實具象的物質世界來撐持,恐怕是不大行得通的。
Kai大概也想通了這個道理吧?希望他不是因為想通了這個道理所承受的壓力才咳個不停。
2007-10-29 陰
那天Kai在心理學圖書館碰到他以前的同學沃夫岡,然後在一起就霍金的「十維空間」聊了好半天,如果不是我在旁邊,估計頗有找個地方坐下來大擺龍門陣的趨勢。其實,他們談論的重點,不僅僅是霍金,而是關乎人文科學與純科學的學科分野問題,聽上去有點兒像是離我十萬八千里。
據我不完全觀察,相當一部分德國人對那些綱上線上形而上學的的抽象問題具有超濃郁興趣,並通常依據這些方面的興趣來決定他們的行為取向。看清楚點兒,其實是一組典型的矛盾——儘管他們感興趣的是抽象問題,屬於理性的範疇;但由興趣來決定行為取向所體現的,卻是非理性特質。
這個沃夫岡本是個醫學博士,結果好好的醫生不去做,卻回過頭來又讀心理學、哲學和捷克人文研究,原因祇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對人文科學更有興趣。要我說呢,這全是叫德國的教育福利制度給慣的。如果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等著他管飯,你叫他再這麼理想主義兼自由主義的試試!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也可以由此而看到他們制度中高濃度的人性因素,以及由此而發展出來的經濟邏輯。容許個體能力按個體意願作最大程度的發展,是將個體生產力在保證心理健康的情況下得到最大限度提升的有效方法。雙方受益,皆大歡喜。興許正因為如此,這種有些酷、有些令人羡慕的自由主義行為方式,不但在德國隨處可見,估計在整個歐洲都頗為尋常。
今天早上家裏的「背景音樂」是一個叫M. A. Numminen的芬蘭歌手的探戈。Kai告訴我說,Numminen當年曾發奮學德語,祇為可以用原文閱讀馬克思的著作。這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不光因為自己的惰性。
如今國內也有很多年輕人發奮學外語,可最終目標估計還祇能達到走出國門那一步。至於走出國門為什麼,卻估計極少會出自理想主義動機,也就更不可能細緻到追尋某一個特定的具體足跡了。全中國那麼多馬克思主義者,除了那些早年在德國留過學的老一輩革命家,學過德語的估計數不出幾個來。理由很簡單,除了成年人學外語所存在的客觀難度之外,還因為意識不到,讀翻譯作品,就等於咀嚼被人瀝盡了汁液的湯渣。因為對湯汁的存在和價值視而不見,也就不可能對湯汁產生原該有的訴求或好奇。不覺得有這個需要。尤奈斯庫或加繆或普魯斯特怎麼說也都算得上我的偶像,可我也沒有因此就把法文好好地學下去。我們所缺少的,是那種對信仰或知識尋根的熱切感。我們滿足於在遙望中浮游。我們缺少將願望付諸實施的原動力。
興許該歸結到我小女人胸無大志性懶惰,我覺得,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作為思考的起點,做起事情來心裏會比較踏實。探究學術的、抽象的問題,實在是不但需要智慧,還需要耐性,需要跨越的時間空間真的說不準,指不定三下兩下的就把我給急瘋了。所以,即便是腦子真閑著了,我也不會去琢磨什麼學術分野的問題。分那麼清楚真的有必要嗎?真的分得清楚嗎?就拿喬姆斯基來說吧,又是數學家,又是政治家,又是語言學家,頭銜罷了,難不成真有必要為了究竟該稱他為「自然科學家」或「人文科學家」而展開一場大辯論嗎?
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將歐洲人這種自由主義風格與中國人概念中的「好高騖遠」聯繫在一起。想必,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度的把握問題。在深入研究所有其他事物之前,最好首先深入研究自己。
看Ray Jackendoff的文章,知道了一種叫做威廉斯綜合症(Williams Syndrome)的病症。這種病症的患者通常可以用一些深奧生僻的詞語令人驚詫不已,但同時又前言不搭後語,沒法把一個道理說全。借用專業的說法,是屬於智性高位區漏失及資訊隔離。還有另一種患者,叫做語言天才白癡。指的是除了具有超常語言天分之外,其他所有方面都呈相對弱智狀態。作為研究對象的其中一個這樣的天才白癡,他可以流利運用丹麥語、荷蘭語、芬蘭語、法語、德語、希臘語、印地語、義大利語、挪威語、波蘭語、葡萄牙語、俄語、西班牙語、瑞典語、土耳其語和威爾士語等十六種語言,卻沒法將這些語言間的翻譯做得合乎上文下理。這種看上去似乎很了不起的語言運用能力,拿我們中文的話說,也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罷了,真的很有意思!
可見,看人也好,看事也好,真是不能急著下結論的,得多看兩眼才行。拿福爾摩斯的話說,也就是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妄下結論,往往都會誤大事。